三官楼建筑上的石碑。
以八一七北路为中轴,靠近鼓东路有东牙巷,靠近鼓西路有西牙巷。在1938年的《福州市街图》上可以看到:东牙巷,南北走向,北连鼓东路,南接贤南路,巷子的中段有一东牙横巷;西牙巷,南北走向,南接省府路,北连鼓西路,整条巷子在肃威路西侧、达明路东侧,亦有一条三十多米长的西牙横巷与肃威路相连。两条巷子以“牙”为名,与实际的牙齿没有什么关系,但在历史上它们之间却是辅牙相依的,是时光在此留下的一段齿痕印记。
1938年的《福州市街图》。
一
一千多年前,在闽王王审知扩建夹城之时,从鼓屏路湖东路口至虎节路口之间的主干道被称为宣政街,宣政街的中段建一门楼,上设滴漏,司更鼓,俗称“鼓楼”,报时的鼓钲之声明亮、悠远,在三山之间回荡。那时宣政街南的虎节路、贤南路还是水流潺潺的河道,又称虎节河、玄坛河,河上横跨一石桥,名大航桥,闽江上下的船只航运至此靠泊,周遭客栈商铺林立。
宣政街的两侧布列许多署衙,东面曰东衙,西面曰西衙,在衙门两侧东、西总门处即建有东衙巷、西衙巷。这是曾经在一个城市中轴线上对称延伸的小巷。古代城市的规划者一定是个美学家还是个数学家,整个城市的布局恰如棋盘,他们擅长画辅助线,尽力规划出与中轴对称的城市模样;同时立足于跷跷板的中心,最大限度实现两侧平衡稳定,于是有了这两条遥相呼应的小巷。
据明代《闽都记》记载,东衙巷,为闽官署,今为民居,内有横巷,达都司前;西衙巷在便民巷(今肃威路)之西。明初,西衙巷与便民巷相通,明正德年间,西衙巷开始渐渐堵塞。《福州府志》载:“西衙巷,旧有西总门出其南,内小巷经纬三,与此相通。后辟新街,遂塞。”清代,在《榕城考古略》中仍以东衙巷、西衙巷相称,在1938年《福州市街图》上,已经以东牙巷、西牙巷代替之。此时与东牙巷相连的有五显巷、篦梳巷、妙巷(又称庙巷、万岁巷,今卫前街)、北小弄。
两条巷子从“衙巷”变成“牙巷”,中间有一段历史渊源。衙门本作“牙门”,在古代,常常以猛兽锋利的牙齿象征武力,军营门外常常放有猛兽的爪、牙。军中之物多冠以“牙”字,如牙帐、牙军等。营中的旗杆上也以兽牙饰之,牙旗上也有一圈齿形的波浪。由此,营门也就被称为“牙门”了。军营之门,渐渐发展为官署之门,故又写作“衙门”。唐《封氏闻见记·公牙》里记道:“近代通谓府廷为公衙,公衙即古之公朝也。字本作牙,《诗》曰:‘祈父予王之爪牙。’祈父司马掌武备,象猛兽以爪牙为卫。故军前大旗谓之‘牙旗’……军中听号令,必至牙旗之下,称与府朝无异。近俗尚武,是以通呼公府为‘公牙’,府门为‘牙门’音稍论变,转而为衙也。”
“文革”初期(1966年11月),东牙巷和东牙横巷被改称为“卫民一巷”,与之毗邻的五显巷、五显支巷改称为“卫民二巷”,西牙巷被改名为“人民路30巷”。“文革”结束后,恢复东牙巷、西牙巷原名。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东牙巷巷东的房屋被拆除,东牙横巷亦在90年代拆迁中消失。如今东牙巷只有一百多米。走到东牙巷子的北边,左右分列的是鼓东一号与东牙巷小区。西牙巷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是一条十多米长的小巷,从省府路口开始,1至6号为西牙直巷,7号则为西牙横巷,8至12号又回到西牙直巷。北巷口的鼓西路上有生生药店、鼓西面饼店、福州市胜利服装厂门市部,著名的中医小儿科陈德生则在11号家中开诊。在城市建设中,西牙巷旧貌已不复存在,巷子的北边已经建成肃威新村,南巷口与省府路相连。如今仅在肃威路与达明路相连的东西向的小巷上,留下西牙巷的标记。
二
当我们的记忆溯流到古老的旧时光里,那时巷子还是青色路面,两侧是涂以灰泥的墙壁,不远处的玄坛河载来的是一批批远客的喧嚣。与东牙巷相接处有一段巷子熙来攘往,有人在此梳发,梳出云髻峨峨,而更多的行人在巷中走走停停地买篦梳。这条小巷便是曾经的篦梳集市,又叫“篦梳巷”。许多年后,这条巷子渐渐地并入东牙巷,但仍有一首诗在流传:“阿母梳头晓镜春,东牙小巷哄街尘。携将稀齿篦箕样,来赠寒村拢鬓人。”(清乾隆杭世俊《篦梳巷》)
宋代,在西牙巷上,穿过几条小巷,不远处便有一处“州西园”,四时之花你方唱罢我登场,在气候清明的春季若有若无地飘荡着花香。明代,有外国人在此游荡,在他们眼里,这里街道平坦,河道宽阔。这座城市有丰富的货物、无穷的珍宝,逛累了就住下,旁边就是温暖的客栈。正是因为它的富足,就更需要坚硬的盔甲保护,于是城墙高垒,公署、寺院的建筑不失气势,雄伟壮丽,整个城市有着刚柔并济的气质。一位西班牙人曾在记录中发出惊叹:“其中一座衙门的大门口,有一个立着四十根柱子上的塔。每根柱子都那么大,看来很难制作。它们是带棱角的,颜色、长度和宽度都差不多,彼此没有什么不同。这件物品令我们都赞叹不已。”
历史上,官府会在首府之地建几座坛庙形成祀典格局。以鼓楼为中心,右前方的西牙巷边建“社稷坛”,预示着五谷丰收;左前方的东牙巷边建“三官楼”,护佑风调雨顺;后方建“城隍庙”,祈愿这片土地国泰民安。
于是旧时在东牙巷,可以仰望一座占地几千平方米的建筑。屋顶瓦片连贯,飞檐翘角,榫头排列如阵,木质的朱红漆面上透着一丝富丽的气息,门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石牌匾带着庄严的姿态。抬头看,悬着一匾“三官楼”。三官楼在历史上“以乾元寺旧迹而得名也”。乾元寺是闽越王无诸于西汉高祖五年(前202年)建立的,到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由堂改为寺。三官所供的是三位一体的神明,即天官、地官、水官,合称“三官”或“三元”,它源于原始宗教中对天、地、水的自然崇拜。明清时期,参加乡试的学子从玄坛河下船上岸,都顾不上舟车劳顿,怀着对命运的虔诚,先奔此焚香,再前往贡院参加乡试。
三
三官神庙的命运在朝代的更迭中不断浮沉。清末时由于天灾人祸,三官楼成为灾民的避难所,加上年久失修,一时清幽之地混乱不堪。后来人们将三官楼暂移到高坪上,并就地立下一石碑“此处官地不得侵占搭盖,道光三年通乡立”。又有一石碑“瀛洲里下铺”,原是立在高坪门洞上的里名碑。清代,此地属闽县范围,下辖坊、里、图,清末撤乡里建区。“里”是当时基层行政组织单位,这块保存完好的里名碑对于研究特定时期的建制沿革有着不可或缺的历史价值和参考意义。如今这两块石碑还镶嵌在三官楼的墙壁上。20世纪80年代,百姓在东牙巷中段重塑三官神像,几尊神又一次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二楼,底下是一条来去自由的小路。在纵向、横向的空间的利用上,设计者似乎颇有些思考。它简单轻盈,带着家常气象,动静一体,合二为一,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获得了一份平衡感。
西牙巷边上的“社稷坛”早已荡然无存,清代时兼作总督府办公之所(现省府路1号大礼堂)。而护境庇民的神祇裴真人依旧在岁月的风雨中坚挺。裴仙宫位于与西牙巷口相连的肃威路上,宫内供奉的裴真人相传是古代福建督署的幕僚,由于他广修道义,艰苦修持,及至道成之时,便在一棵榕树下羽化登仙。这棵榕树仍位于裴仙宫内,高二十多米,树干胸围达十四米,被誉为“榕城第一古榕”。
传说东牙巷曾有一口古井,井底有一只千年青蛙,巷中居民受这只蛙神庇佑,常年不受蚊虫的困扰。因此有俚语“轰磨(蚊子)毛嘎(不咬)东西牙”。然而,从巷前到巷后,却不见供奉这只青蛙的一龛一坛。这大概也是信俗文化中有意思的部分,大到建庙小至一只香炉,都是精神寄托的领地,甚至只要嘴中喃喃有词,虔诚呼唤,便可显灵。蛙神是闽地先民古老的自然崇拜,与生活环境、地理有关,古人认为它是祈祷风调雨顺又能抗洪的神物,在这样的环境浸润下,关于蛙的各种传说也应运而生。《闽都记》就曾十分详细地描摹过一位气质高贵、目光如炬的蛙神模样——蛙之大,有如顺康钱,背色绿润,腰间金纹一缕,灼烁有光,腹下红白色如雨后桃花,目眶亦有金圈,睛如点漆,灼灼瞪视。它喜欢干净的地方,喜欢喝烧酒,会喝到脸颊泛红;喜欢看戏,会用腿蘸酒在戏本上点出三四出戏。
这样的情节瑰丽峻奇,都展示着自然与人文、地理与民风的渗透与陶冶。传说里的故事是精神上的寄托或投食,而两条牙巷间的扎实的物质生活,展现的却是绵密的日常肌理。民国时期,位于东牙巷上的“美和佳点店”因其用料考究,味道鲜美,远近闻名。软嫩的元宵皮包裹着油而不腻的肉馅、清甜可口的八果馅汤丸,甘甜鲜糯滑,各种滋味在鼎鼐间被调和得恰到好处。另一侧,与西牙巷相连的肃威路上,如今小店连着小店,再挨着农贸市场,仅闻着味道也能判断出里面是什么样的营生。达明路的夜晚,从店内到路上,更是聚集着各式各样的美食,一时让这条路显得厚实粗犷。相比之下,西牙巷低调简洁又坚韧,曾经巷内有藤编手艺人在此营生,没有店面装饰,一切看似粗糙,内里却透着朴素与厚道,为了生活,不同的生计,同样的是全力以赴。
这两条不起眼的小巷,作为地理上的实体,它们的意义、生命力也来自历史上一段特殊空间秩序的赋予。正是这种最初形态的代代传递,才让它们不可忽略地被标识在了这片土地上。
第21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