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相思树！”不知为何，在福州，每次遇到这树，都会有人特意提醒。20多年前，我从外地新来乍到，第一次听到这话，很好奇地仰头端详。印象最深的是它的树叶狭长细密，与含羞草的叶子一般，所以私忖还蛮贴切，因为相思就是这样切切且怯怯的。
相思树，又叫台湾相思树，树种来自台湾，所以也有“乡思”的含义。这树在福州并不少见，但在闽侯青口千家山上见到这么多，依然有些惊讶。这里已被辟为生态公园，山腰环着栈道带，人于其上，如行半空。无论你走在哪里，总有一棵相思树在等你。它高高的，沉默的样子。而在晚冬最喧嚣的还是它身旁的那几树黄花，小小的球状花簇拥在一起，朦胧着黄灿灿的绒毛儿，是银叶金合欢。
说来好奇怪，相思树开出的花与银叶金合欢相似，也是毛茸茸的小黄花；而银叶金合欢也有“相思”之名，被称为珍珠相思或真珠相思。而相思树春、夏、秋开花，银叶金合欢冬季和早春盛开——所以，看起来，这座山四季都在相思开花。
登上山顶，山顶有楼阁，倚栏远眺。山下林立的楼宇厂房之间，七里平原的母亲河——濑江若隐若现。
山下在很早的时候是一片水域，从山下的地名就可以知道。青口宏屿村和滬屿村分属山的两侧，有屿就意味着有水，它们曾是水中高地。在宋代这片区域被称为“还珠里”。“还珠”来自于“珠还合浦”典故。东汉官吏孟尝（不是战国时期的孟尝君）曾任合浦太守。合浦盛产海珠，由于前任郡守责人滥采，致使珠源渐渐枯竭，导致市场萧条。孟尝到任后除弊兴利，对采珠业休生养息，不到一年，合浦一带去珠复还，又现生机。此地取此名，不知道当时有什么样的背景，但显然饱含百姓对领头人的美好期待。
这让我想起这里也有一个领头人，所做的事情也堪称“还珠之举”。明朝倭寇入侵，吴天佑率家眷族人从福清迁居宏屿村。他胆识过人，在这里开垦荒滩，围堰筑堤，经多年辛勤劳作，打造出一片沃土，族人自此在这里繁衍生息。可以说，吴氏将这片土地变成了宝珠之地，创造出无限价值。从越南引进的占城稻，曾在这里被大面积种植；芋头、丝瓜、白菜、萝卜等蔬菜就更不用说，这里在20世纪成为福州远近闻名的蔬菜基地。
“问津知几许，曲曲三十六。扬帆任好风，棹歌山水绿”（明王应山），大家谈论起濑江三十六湾，以及受海潮影响，每天两次潮起潮落，曾经给这条河带来的生机和活力——“江之中多鱼虾，次则流蜞，产于洲渚草间。又次则独脚蛏者颇多。余若鳗蟹、田蛙、螺蛳之属率皆肥脆甘美，可为下酒之资”（清林履端《尚干乡土志》）。只是沧海变桑田，桑田变城镇，在生活不断变得现代化的同时，很多过往的美好回忆也避免不了地成为一份相思了。
有人遥指远山，说那边是相思岭。我顿时心中一凛，恍惚感觉此山的相思林就是从那相思岭上一直绵延生长而来的，这铺天盖地相思林的婆娑声，紧紧地怀抱着一个悲伤的父亲。明朝首辅叶向高有三个儿子，不幸的是，次子与三子都因天花而早夭，就连已经长大成人的长子叶成学，也在一个冬天，到京城看望父亲后回返福清，途中暴病死在那处山岭。据说，福清与闽县地界交界处原在山岭的南面，古人忌讳客死他乡，福建官员为宽慰痛苦的叶相，便将县界移到岭上，取名“常思岭”，福州话渐渐衍变成了“相思岭”。叶向高死后其坟丘设于近处，正对着相思岭，陪伴子魂。
山岭无语，而树木可言，风一吹就能听到。我相信相思岭上是有相思林的，不停地在风中述说，不然如何我们现在还能听到这个故事？
千家山非孤独一山，而是由三座山峰延绵而成，起伏如舟，这里的人也有将之称为“船山”的。一座山从来不会只有一个名字。这座山据说是五虎山的余脉，在史书中，宋代被称为“阡下山”，明清被称为“仙霞山”，以此谐音，近年又被称为“千家山”。但是民间又有另外称呼，除了船山之外，村民在家推门即可见连绵三山如笔架，会将之呼为“笔架山”，很有一种文化意味。
在山顶，曾经有一座高塔，被看作是“船山”的桅杆。可惜塔被损毁无存，现只留下“塔座尾”的地名。船乘风破浪，不能没有桅杆，乡人希望恢复重建高塔。我没有见过他们口中的石塔，但是我看到一棵如桅杆的相思树，它比山顶的楼阁还高，尽管树根部铺着水泥地，但不妨碍它挺拔卓然。
相思树生存能力极强，根系可以抓着峭壁，破开岩石，创造一线生机，然后径直地拔地冲天，带来旖旎风光。乡人老郑说，因为这样，所以这里的人也称相思树为“铁铲树”。看来，如此顽强坚韧、不屈不挠，承载着无限寄思的参天之树被视为山之桅杆，也是贴切的。
下山的时候，有条小白狗在脚边欢腾雀跃。它会跑在前面，然后扭头等着我们，在给人带路一般。主人说她叫糖宝，是一条捡来的流浪狗，非常乖巧。
我们信步跟着它，走到山下一座雅致的道院。我们向那里的道人讨得一杯茶喝，并打听来历。他说，前几年重修道院的时候，从土里找到了很多残垣断瓦，有多处标“龙山”字样；《三山志》里提到闽侯的寺院龙山院，从地理位置符合在此，所以猜测此处为当时的龙山院，并认为这山在当时叫作龙山。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名不同，这座山的名字簿里又添了一个“龙山”。这让我们一众人相视一笑。
临别之时，看见道院小径角落长着几株紫竹。“紫竹竿临流钓鱼，青藜杖燃火观书”，此处倒不失乐道闲居之所。一点幽思，似乎可落于此处。
季春/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