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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母娘的福州年 英风长留天地间 菁城玩家 十万春花如梦里 编辑

【雕刻时光】


十万春花如梦里


林肖

2024.03.18

  三月的南京,春天仿佛刚从冬梦中睡醒,显得懵懂、迟疑。没有缠绵的雨雪,没有氤氲的潮气,法国梧桐的枝桠还是光秃秃的,梅花岭上的梅花却早就按捺不住,怒放十万枝了,云蒸霞蔚,烂漫洒了一地。江南的地质就是这样,甘腴、丰泽,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即使在肃杀之冬,也让人感觉生气从未离去,而到了南京这里,就更成了支撑六朝烟水的一汪水、几抔土。

  既熟悉又陌生。中山门外,这个我记忆中林木苍莽的所在,如今俨然是一副小城市模样,四下张望,仿佛陌路。下车,走上一段名叫“卫岗”的坡路,记忆之门才豁然打开——二十年前那个赤日炎炎的夏天,我从北京直下南京,就是从这里由表伯领着走进南京农业大学的宿舍区。那时正值暑假,南农校园的野草如退潮的海,在地上快乐地蔓延,爬山虎不屈不挠地覆盖了半边楼房,树木繁多蓊郁,密密麻麻的爬藤植物和树枝交相缠绕,勾勒出一幅植物世界热闹自由的景象。白天,我凭一张地图外出闲逛,傍晚在南农门口抱一个西瓜回来解渴,一件T恤晚上洗,次日干,睡觉便光膀子,打地铺……这样一连过了六天,卫岗一带渐渐熟稔,我也该和南京说“再见”了,不想一别就是二十年。

  我承认耽于沉思的自己屡屡受着富兰克林“重过一遍生活”的诱惑,却又时时在有所过之和过犹不及间徘徊,满怀期盼又无所期盼。二十年,原也不过是一道门、一缕烟。

  重又走进南农校园,这里似乎模样依旧。楼房未如我想象的颓圮,植物也仿佛活在时间的律令之外,只管恣意地绿。只是表伯愈见其老了,八十多岁的人,白发覆盖了头顶,步子有些打颤,好在不妨碍走路,于是我们一道在校园里散步。表伯是南京大学地质系教授,南大毕业后留校任教直至退休,在南京足足生活工作了六十年,说是南京解放后历史的见证人,一点也不夸张。

  静谧的人行道上不时走过年轻人,三五成群,轻声谈论。初春的晴空也很应景,明净地淡蓝着。这里也有大草坪,草茎还是褐色的,叶尖却绿得有些逼眼。向来认为大学校园要有一方大草坪,视野一旦开阔了,历史感也就随之而出。南农主楼建于1956年,典型的新民族主义风格,灰砖墙体早已黢黑一片,琉璃瓦却依然绿得发亮。忽然发觉这幢主楼像是表伯的化身,同样见识了南京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同样貌似苍老孱乏,却又让戋戋表象不足为证。关于南京,表伯有兴谈不尽的漫长回忆;而主楼,又分明是精神的蜂房、实验的磨坊,在知与行之间有序运转。

  主楼的位置很好,远眺便是紫金山。这座更以“钟山”更为闻名的山峦虽不雄峻,但在江南平原上已属卓然。山上,天文台的圆顶闪闪发亮,而山那头,便是滚滚东逝的长江了。午后的空气煦润凉爽,没有风,阳光暖暖地照着,紫金山的轮廓清晰地凸显在蓝天之下,山与天的交接处,绀蓝化为淡紫……眼前仿佛凝然不动,状如几经历史巨笔涂抹的画,如在梦里相见。

  前不久读黄裳的《秦淮拾梦记》,同样感慨于岁月流转、物是人非,拾得几分影像又无非沧海一粟,更知南京的气质随生命同在,与生命相渗透的气质滤上千遍也萦回不散。《三国演义》中写到“三分归一”,有“山形依旧枕寒流”之诗赋石头城,让人略可窥见那山水相峙的雄阔格局,而今沧海桑田,兴亡早已不论,唯“龙蟠虎踞”之势赫然不改,静观人间万事明灭不定……

  我一向认为,南京是江南诸城中的另类,媚在肤表,却鲠噎在喉;悲,也就势在难免。若以向来所谓江南情怀之烟水、金粉、春愁囊括南京,那是泛泛不求甚解。苏州精致玲珑,一切丝丝入扣;杭州发乎妩媚而止于销魂,始终让人直不起腰来;无锡则凭了太湖添几分浩荡之气。唯独南京,自石头垒城以来,烟水浸淫其中,却每每以“折戟沉沙”的粗硬使人耿耿于怀。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那黑衣华贵的王谢子弟,向来与婉约无干,待到世事沧桑后,是只有寻常百姓以不倦的热情拥抱世俗生活了。愁绪如流水的李后主终究没能继续婉约下去,这说来是历史的非难,实则却是“诗心”在戏弄——南京城被历证不是能安心作诗的所在。至于十里秦淮、柔波漫溢、桨声灯影,那确乎是一等一的风流旖旎之地,而今只有形似。白袷春衫的公子、风情万种的美人,诚然生发过万千清欢,也已消失于时间与叹息之中。幸亏瘴岚戾雾中多了几位弱女子勇诀的身影,局面才不致完全软媚不堪。至于国事蜩螗、战时蒙尘,荒凉中更增悲怆,长江边,钟山下,只能叫人徒叹“十万春花如梦里”了。

  历史的照明圈、政客的集散地,以其千古不易的诱惑力,不断拥抱着收复失地的苦心和皇冠加冕的狂热。近而视之,倒是把南京认真当一回事了;退远了看,便是深陷春梦不能自拔。实录的豪夺之梦是梦,虚拟的巧取之梦也是梦。梦,古今一也,中外一也,却难回避兵戈之象、屠戮的暴行、浓重的血痕……

  以南京的气质,要么从不与政治绝缘,既结,屡屡梦断就不可免,而乱中沧桑更无法定其身后是非,只余孤臣遗民恨满襟,是故不必妆点山河变色后的悲泣喜笑。一切是假象,而眼前之象又是正相,那么历史是什么呢?如果知道历史是什么,或许就不这么问了——历史有时多余得很。

  轻轻一挥手就是二十年,那么再次挥手,是在备忘的纸上加重了墨痕,还是暗暗擦去边角的注释?在这样一个浅浅的春日里,我的脑海因南京而满载,不知是清晰了还是模糊了,只知那十万如梦的春花,不曾消逝过。

  

  十万春花如梦里

  

  本版图片秀春

(全文共215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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