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占豪与陈爱娟近日同台演奏。陈云 摄
我想，中国人很少不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也很少没有听过那如泣如诉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1959年这首曲子一问世，便在世间绕梁不绝。当时，创作者何占豪和陈钢还只是20多岁的上海音乐学院学生。
我想，很少有人知道著名作曲家何占豪与福州有着奇妙的缘分。他三次来榕，都伴随着《梁祝》之蝶的翩跹飞舞，恰似一首美妙的协奏曲，弹奏出音乐家与一座城市，艺术与岁月的华章。
今年11月，《梁祝》诞生65周年古筝专场音乐会在福建大剧院举行。91岁的何占豪先生指挥演奏《梁祝》古筝协奏曲。次日，我与他进行了交谈。说来有意思，他的三次来榕都富有戏剧性。所以，就此拉开剧幕，何先生莫怪。
第一幕：
初次赴榕谢“宝玉”
65年前，何占豪有一位没有见过面的老师，老师自然也不认识他。她在福州。
越剧表演艺术家尹桂芳1959年随芳华越剧团迁来福建。尹派越剧《红楼梦》中，贾宝玉见到林黛玉，唱前有喊“妹妹呀”，是有代表性的尹派吟腔。宝玉(尹桂芳扮)连喊黛玉“妹妹”均不被理睬，宝玉就拖腔带调连唱“妹妹，妹妹，妹妹啊——”，才逗得林妹妹笑应。何占豪说，尹老师每唱“妹妹啊”，观众都要鼓掌，唱十次要鼓掌十次，唱百次要鼓掌百次，最为观众痴迷。何占豪获得启发，于是《梁祝》主题元素就采自尹派吟腔。《梁祝》获得成功，何占豪向媒体坦承他“偷”了尹老师的唱腔，是他创作《梁祝》的种子。此时他和尹老师还不认识。
20世纪80年代初，40多岁的何占豪忽然接到福建芳华越剧团团长尹桂芳老师的电话，邀请他来福建。他立刻坐火车赶到福州。见到尹老师，何占豪非常激动，用九十度鞠躬致以敬意和感谢。他请教老师：“您这么美这么感人的唱腔是从哪里来的啊？”尹桂芳说是她自己唱出来的。她说，贾宝玉对林妹妹有很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自然地变成唱腔，融进那一声声“妹妹啊”。
尹老师的话让何占豪醍醐灌顶。他当时从事音乐工作多年，其实并不清楚音乐来自哪里；尹老师的指点，让他明白了，原来情之所至，音之所在，音乐从感情里来。自此他的每首曲子都用感情塑造，儿女情、爱国情、风俗人情，作品皆“情”。
尹桂芳邀请何占豪来福建，是希望他给越剧音乐作曲。那次何占豪在榕呆了两个月左右，创作了《何文秀》《沙漠王子》越剧音乐。
60年前的福州，被称为“纸褙福州城”，在何占豪眼里还“非常破烂”，道路泥泞，都是木头房子。不过他对福州的两道菜印象深刻：一道是佛跳墙，一道是芋泥。在桌上，何占豪对尹老师开玩笑说，福州原来还有“尹派菜”啊，因为福州芋泥“甜津津、糯哒哒、沙嘎嘎”，就像尹老师的唱腔。这个形容很准确。尹桂芳老师唱腔甜糯，但当时用嗓过度，有些哑了，所以会有点沙，又别有味道。
第二幕：
再次来榕“风助筝”
1993年11月26日，拥有1400个座位的福州大戏院座无虚席，还有近300位没购到座位票的观众站立在剧场内左右两侧的过道上。在这场“陈爱娟古筝独奏音乐会”上，何占豪时隔十余年，再次来到福州，指挥《梁祝》古筝协奏曲的首演。
榕城为之轰动。《福州晚报》以二版头条做了报道。演奏者陈爱娟也一夜成名。
陈爱娟是福建姑娘，就读于上海音乐学院。在准备毕业汇演的时候，她的老师找到上海音乐学院教授何占豪，希望他能帮助这个古筝演奏的“好苗子”。陈爱娟练琴勤奋刻苦，感动了何老师。他说：“青年好像是风筝，我愿做风；只要你努力，风筝就可以飞上去。”
何占豪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改编为古筝协奏曲，让陈爱娟在福州首演。刚上舞台，20出头的陈爱娟紧张得手冰凉。何占豪鼓励她：“不要怕，如果你弹奏有错误，我的指挥会跟随你的步骤变化。”她逐渐镇静下来，演出取得成功。站在今天往回看，这场音乐会其实也开启了福州古筝音乐事业的蓬勃发展。何占豪的“风助筝”，扶摇而上的既有“风筝”，也有“古筝”。
何占豪很看好古筝，认为小提琴不能自己伴奏，钢琴音区很宽，很难表达很细致的感情，但古筝能弹旋律，又能弹伴奏，是最能深刻细腻表达情感的民族乐器。何占豪在音乐创作的座右铭是“外来形式民族化，民族音乐现代化”。为了民族器乐交响化，他创作了古筝协奏曲多达两百部。
第三幕：
九旬重舞“福地蝶”
岁月忽忽，30年又过去了。2024年11月16日，再踏榕地的何占豪几乎不认识这座美丽的城市了，福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初冬依然温煦。“《梁祝》诞生65周年古筝专场音乐会”上，古筝叮当如流水，何占豪与陈爱娟再次在舞台上合作奏响《梁祝》。岁月在音乐家身上仿佛停下了脚步，哪里能看出一个91岁高龄，一个已是中年。现场掌声雷动。何占豪动情地表白，福州是他的“福地”，他最美的曲子《梁祝》与这里有关，他钟爱的古筝种子也撒在这里。
这场音乐会让人看到了古筝的表现力度，以及古筝音乐的发展。不仅有何占豪的经典作品《梁祝》《陆游与唐婉》《西楚霸王》，而且有《黄河》《福建板》等传统作品，还有新曲目《远清秋》《酒狂》《柳京之舞》《行者》《行云流水》《蓝》《动感弹拨》《海之波澜》等。我平常并不大听古筝，但不由自主就会被它们传递出来的独特、细腻的情感、情绪打动，让人折服于艺术的魅力。
陈爱娟花了四个多月时间筹备音乐会。30年前，老师为她步入古筝界的汇演“壮胆”；30年来，她在这条道路上没有停下，也有了弟子，甚至重弟子，现在也要用一场汇演向老师报告他撒下的“种子”已开花结果。演出到晚上11点才结束。何老师意犹未尽，与学生们聊到凌晨3点才睡下。
他的精神很好，第二天上午，在省文联会议室又做两个小时的“古筝作品讲座”。我见到一本五线谱册，里面有两页纸发黄，是何老师《梁祝四重奏》的手稿影印。曲谱上，音符飘逸，多处涂改。1958年，还是上海音乐学院管弦系大一学生的何占豪，在下乡演出时发现老百姓不爱听西洋曲目，也听不懂，于是尝试以越剧音调，创作一曲小提琴可以演奏、又能让群众喜欢的中国音乐，这就是《梁祝》的前身——《梁祝四重奏》。他展示给年轻的古筝演奏者，大概是想告诉他们，音乐的道路上，只有一步步不懈地探索才能成功。
何老师对古筝演奏青年周居易说：“音乐是时间长度的艺术。耳朵比眼睛笨，观众对听觉艺术，需要比视觉艺术更多一些时间，才能感受音乐形象，沉浸感情……”我在旁听他们谈“专业”。是啊，将音乐化作心曲，还真不是简单的事情。而人生，也如一首要用心弹奏的曲子，有快板，慢板，行板，和声，转调……
看着何占豪先生说着动情处，哼唱起曲腔，“咿咿呀呀”声中，我在想，“何占豪”是一首如何的曲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