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的早餐,是一天能量的开始,也是一天心情的开始。
汤面、热干面、拌面、扁肉、煎饺、肉包、菜包、煎饼、豆浆、油条、面包、牛奶、鸡蛋,这大致是我们一家湖北人在福州的早餐内容——鄂榕两地的融合与妥协吧。一份早餐内容总是暴露你的来路和当下所在。每天早餐吃什么?凭心情和感觉任意选择和搭配,但终究跳不出这几样。为什么不去尝新求异呢?大概是味蕾和思维都不允许,成定式了。一日一月一年,天天如此。它如此天经地义,不容更改或僭越;它又如此平常,平常得如日复一日的每一天。
那一天早餐是鸡蛋汤面加一杯牛奶,吃完后上班的上班,玩耍的玩耍。一切本和平常没有两样。餐桌上,妻子突然问,今天中午回来吃饭吗?我一向在单位吃中饭,妻子的问话让我有些意外。有什么好菜吗?我反问。香煎大黄鱼、青椒小炒肉,怎么样?妻子答。莫名其妙地,不知哪来的一股倔强气冲出我的脑壳儿——或许妻子上次煎鱼放了太多糖,让我厌恶的甜腻感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我母亲煎鱼从来不放糖)——我突然加重语气地说,煎鱼不要放糖,我讨厌糖。妻子愣了一下,毫不示弱,吼道,我就是要放糖,放很多糖。放糖我就不动筷子。我对吼。不吃就不吃。妻子更大声音吼过来……
两个火药桶燃起,战争爆发。不理智的冲动在两个曾经卿卿我我的人之间发生得更突兀、更激烈、更无情。我霍地站起,抓起喝剩下的半盒牛奶砸向地板,乳白的牛奶像绽放的花朵四散。妻子闪电似的弯腰伸手,拾起空牛奶盒子砸向我,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抓起背包摔门而出,铁门与门框相互撞击,在身后发出震天响声。
究竟是落荒而逃还是愤怒出走?在去往单位的公交车上,我评估着我的行为表现。应该二者兼而有之吧,因为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都是受伤者。为什么会这样?何至于此?不就是煎条鱼放糖还是不放的问题吗。多小的事儿,放糖吃了不会死,不放糖吃了也不会成仙,值得去较真、值得去大动干戈吗?但转念一想,放糖不放糖又是很大的事儿,涉及家庭的“意识形态”,涉及家里地位谁高谁低的原则问题,妻子敢于和我叫板就是不拿我当回事儿,假如我是家里的“皇上”,我说不放糖她还敢放糖吗?
其实,煎鱼放糖与否是小事儿还是大事儿?又为何会导致爆发夫妻战争?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站立角度有多少个就有多少个答案——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可能导致夫妻关系陷入两种局面:一是遭遇巨大灾难夫妻关系瓦解,二是遭逢短时小烦恼后雨过天晴。当务之急无疑是分析事态发展状况并找到解困之道。与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感比起来,与那么多美好日子比起来,家中地位孰高孰低又有何关系呢。一勺糖可能引发夫妻情感破裂终致分道扬镳,不是因小失大吗。我开始懊恼我过火的言行,懊恼内心深处隐藏的可怕的虚荣心,懊恼一件如此平常的小事儿毁掉了如此平常的一个早餐时间,我也开始考虑如何退一步海阔天空将此事收场。
一勺糖带给我的并不是甜蜜,而是一整天的闷闷不乐。
由此,我想到了两部小说中写到的类似情节。
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开篇不久,写到了乌尔比诺医生和妻子费尔明娜差点因一块香皂导致夫妻生活走到尽头的事。两人共同生活30年后的一天,乌尔比诺医生洗完澡从浴室回到卧房,开始穿衣服,没有开灯。费尔明娜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黑暗中,乌尔比诺医生自言自语说:“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我洗澡的时候都没有香皂。”听到这句话,费尔明娜清醒了。小说中写道:“然后对全世界都没好气地翻了个身,因为她的确忘记往浴室里放上新的香皂了。”但费尔明娜肯定的是,浴室没有香皂只有3天而不是一个星期。丈夫这样说是为了夸大她的错误。那种被人当场抓住错误的感觉让她恼羞成怒。像往常一样,她以攻为守,失态地叫嚷道:“这几天我每天都洗澡,一直都有香皂。”
乌尔比诺医生无法忍受妻子的霸道,搬出家住到医院去了。小说写道:“接下来的3个月里,每次他们试图解决分歧,结果都是把怒火越拨越旺。只要她不承认浴室中没有香皂,他就不打算回来;而她呢,只要他不承认自己为折磨她而故意说了谎,她就不准备接受他回来。”这段婚姻生活化险为夷,最终以乌尔比诺缴械投降为代价。他对妻子说:“让我留在这儿吧,的确有香皂。”
马尔克斯在小说中感慨道:“比起婚姻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既然难以躲避,那怎么办呢?马尔克斯也给出了解决方法:“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反感。”乌尔比诺医生正是学会了控制对妻子爱使小性子的反感而成功避险。
刘震云的中篇小说《一地鸡毛》写到了一个情节,夫妻两人大吵一架起因是一块豆腐馊了。小林排队买到了一块豆腐,因急着赶公共汽车上班,忘记把豆腐放到了冰箱里,晚上回来,豆腐仍在门厅塑料兜里藏着,大热的天,豆腐馊了。老婆先于小林下班回家,问题便复杂化了。老婆一开始是责备看孩子的保姆,保姆把责任推给小林,说小林没有交代放豆腐。小林下班回来,老婆把怒气对准了小林,说你不买豆腐也就罢了,买回来怎么让它在塑料袋里变馊,你存的什么心。小林今天上班也不顺心,指责老婆小题大做,自己又不是故意的,顺口提到老婆上次打碎暖水瓶的事儿。老婆的火气噌地冒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攻击指责,愤怒地争吵起来。就在事态往动手动脚的程度升级时,敲门声响起,查水表的老头来了。战争戛然停止,老婆抹去眼泪,开门应对。一块馊豆腐引发的夫妻争吵便转移到一致对外的偷水事件上去了。
马尔克斯的香皂事件和刘震云的豆腐事件的平息处理,前者来自男人乌尔比诺的“低头认罪”,后者来自查水表的外部事件的转移。这两种方式都得我借鉴,它们启发我制定了12字解决方案:放下身段,主动献媚,转移注意。
傍晚下班回家,忐忑的心绪传递到手上,我拿钥匙开门时找锁孔找了好一阵子,钥匙寻不到锁孔。门开后,我如川剧变脸一样马上绽开笑容,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妻子,一脸谄媚地装着开心的样子大声对妻子说:“我刚在手机上看了一则笑话,很好笑,我讲给你听啊。”妻子没应我,脸色还算温和。我自顾自地讲下去:有一天,一颗糖果问另一颗糖果:“你知道吗?我曾经被一只蚂蚁追求过。”另一颗糖果问:“为什么?”那颗糖果回答:“因为我是蚂蚁喜欢的口味。”
我问妻子好笑吗?她说不好笑。我说你就是那颗糖果,我就是那只蚂蚁,从今天开始我叫你“糖小姐”。妻子说我才不做那颗弱智的糖果呢。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妻子做的好几样菜,有香煎黄鱼、青椒小炒肉、小白菜等。我夹起一块鱼放入嘴里,很香,但没有我不喜欢的甜腻味。原来,这盘鱼妻子没放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