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作是门技术。写作是门艺术。
写作是对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进行语言、结构等方面的技术处理,让其成为艺术作品。
写作,说容易,就两个字:技和艺。说难,也是两个字:艺和技。
比如:我们在博物馆看到一张明代“紫檀牡丹纹扶手椅”,又称“南官帽椅”,被它简练又凝重的气度所吸引和征服,这张椅子上,可以看到时间的包浆、时代的文化内容和审美特质,于是它成为了一件艺术作品。这张明代椅子成为艺术的背后,是师傅精湛过硬的手艺和技术——选材、构造、花纹、制作手法以及砍、刨、锯、凿、钻、锤等具体技艺,每一样都完美无瑕,否则,与艺术无缘。
如此来看写作,写作的技术包括“工具箱”(斯蒂芬·金语)——字、词、句、段,此外还有情节构思、谋篇布局,从叙述、描述到对话,均是技术活儿,有技巧。写作的技术主要集中在语言的表达力和故事的设置力上,借用语言的表达和故事的谋篇布局来对生活素材进行处理。
写作技术精湛了,即掌握了写作的技能、技巧,写作这门“手艺活儿”才有可能抵达“艺术之境”。写作就是把一件或小或大的、或平淡或奇崛的事说得很有情致,说得让人兴味盎然,说得让人有所思有所悟。如此,写作的艺术性便呈现了。写作的艺术性大致可以分解为想象力、洞察力和说服力。
问题的麻烦在于,老张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他打制的桌椅床柜,既漂亮又结实,出活儿快,还省木料,人们都说他的手艺好,但他打制的东西没有一件成为艺术品,这其中的问题出在哪儿呢?我只能说,大概是他永远都在“匠”里边打圈圈吧,他不知道一把椅子可以成为艺术品,他也就没有突破“匠”的思维和野心,没有“艺”的眼界和追求。
就像有的人一直在写作,却从来没有触摸到写作艺术五彩缤纷的天穹,从来没有品尝到写作艺术的丰富美味。
写作有两面,如一枚硬币,一面是技术,是技能,是技巧,是可供操作和操练的某些写作经验。另一面是艺术,是生命体验,是触动人心的力量,难以操练,只能去悟,去品,去见识。写作的技术与艺术,这两面紧紧贴在一起,有时可以分清,多数时候难以分清,技术与艺术看似鸿沟分明,实则血肉相连,本来就难以说清,怎么能分得清呢。将两者分开而论,只是为了表达的便利而已。
二
法国评论家亨利·戈达尔说,“所有的词语都很重要”。没错儿,词语很重要,写作的神奇和快乐都靠词语和句子构成。但是,本雅明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词语会像一把锄头一样,使用久了或者在不适宜的环境中长期使用会被磨损、钝化,甚至被锈蚀到无法使用,以至于最终被遗忘,这样导致的结果是“语言无法完美地表达事物本身”。美国评论家乔治·斯坦纳说得更彻底,他说,“语言是有生命的生物体。但是,语言也会衰败,也会死亡”。乔治·斯坦纳认为,充分表达的不可能,导致了作家的焦虑:不可能找出还没有被污染的语言、还没有堕落到陈词滥调的语言、还没有被不加省察的浪费蛀空的语言。
由此可以看到,一个故事的表达之所以困难重重,是因为作家的语言要完成本雅明和乔治·斯坦纳对语言提出的两项任务,一是完美地表达事物,突破自己语言腐朽的障碍,抵抗语言的磨损、同质化和被遗忘;二是维护语言自身的生命力,让语言始终是鲜活的。一个真正的作家从写下第一个词语和句子开始,他就开始了与两个维度上的语言作斗争,除了对抗语言的磨损以外,还有一个维度,即自己语言的储备。从中学时代的好词好句本到后来有目的地倾听他人的交谈,一个作家的语言储备就没有停止过,多少字多少词语才是这个储备库的充实量呢?没有答案。作家、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我的语言的边界意指我的世界的边界。照此看来,如果一个作家的语言储备贫乏,那他的内心世界也不会丰盈到哪儿去。反过来,一个作家的语言边界当然涉及他的语言储备,更涉及他对世界的想象力和洞察力。这一切都显示,写作中表达的困难和焦虑总是无法避免。
语言好,是我们评判作品优劣的尺度之一,或者说好的作品都有自己的语言底线,一读就知道它是小说的语言,有自己的调调和道道,很多作品的失败失败在语言上,枯燥、不准确、不清晰、不自然,没找到那个叙述的腔调。
三
在无尽的“生活”面前,写作是什么呢?是一架照相机、一台摄影机的取景框,取景框的周边有限,但它移动自如,照向生活的角角落落,取景框是对无边生活的有限筛选;重要的是,取景框后有一双敏于看见、善于发现而又多情、智慧、怜悯的眼睛。眼睛的看是一种呈现,也是一种审美;是一种物见,也是一种神见。所以,写作是被看见和被审视的生活。
我们有了生活为什么还需要文学呢?哲学家德里达说过一句很有影响的话:无可言说之时,书写便诞生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瑟将这句话具体化,改为: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是无法言说的,只能被写出。福瑟这句话为我们为什么在生活之外还需要文学——小说、诗歌、戏剧——列出了最充分的理由。福瑟这句话有三个关键点不能被忽视:“重要的东西”“无法言说”“只能被写出”。言说,是一种即时性的语言,稳定性欠缺,会随风飘散,即使重要的东西被言说了,也会不够充分,飘忽不定;而被写出,则是一种谨慎而丰富的书面语言的叙事,它是长久性的,有字斟句酌的准确,可反复阅读和品味,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值得或只能“被写出”。此种情形,可以视作小说价值的体现。写作是打在日常生活——那种肤浅、庸俗、琐碎——上面的一束光,一束称为艺术的光,它让生活亮起来。写出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并且值得长久地反复地品味,此刻我们可以说,艺术便生成了。
维特根斯坦说:“对于可以言说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把它说清楚。对于不可言说的,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他认为自然科学命题是可以言说的,是可以说清楚的,什么是不可言说的呢?与哲学有关的以及形而上学的东西。他进一步指出:确实有不可说的东西,它们显示自己,它们是神秘的东西。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何为神秘的东西?维特根斯坦举例说:“世界是怎样的这一点并不神秘,而世界存在着,这一点是神秘的。”
从文学角度来说,维特根斯坦为我们打开了另一种思路:在不可言说的地方,正是文学应该竭尽全力施展拳脚的地方。这个地方即世界以及人的存在。昆德拉明确指出:“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小说不研究现实,而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所谓存在,即在世界中”。明知不可言说却偏要言说,这是写作的全部价值。那么,在言说的语言与世界及人的存在之间,构成了写作的最大难度。我们借助语言抵达世界,但语言又无时无刻不在遮蔽世界,这一叙述的悖论,让写作如在刀尖上舞蹈,充满挑战和刺激。你的语言(表达)有多宽广,你的写作便有多宽广。在不值得言说的地方,去言说,这是浅层次的写作;在可以言说的地方,去言说,这是大众的写作;在不可言说的地方,去言说,是艺术的写作。
《福建文学》曾刊发过两个小说,屈赳的中篇《异客》和任白衣的短篇《许海生的船》,两篇小说可划归“在不可言说的地方,去言说”的一类写作,都涉及到了“功绩社会”的逃离主题。《异客》的主人公为释放学业上的压力逃离西安去往西藏,遇见了一位做着繁忙司机工作却着迷于等待外星人来寻找自己的人,小说在主人公返回西安中作结。《徐海生的船》走得更远,主人公辞掉在深圳的职位,返回海边的家乡,买了一艘住家船长住海上,不再返回。两篇小说语言平实有张力,想象力可圈可点。
四
编辑看稿,有一种经验。有一类稿,一眼看去就知道不能用,文字没入门,没到艺术及格线,放弃。另一类稿,一眼看去就判断能用,是好稿,所谓“笔不停辍,文不加点”,击节称赞。还有一类稿,让人最费心神,是所谓的中间类稿。说好吧,又没好到拍手称赞;说不好吧,它又有某方面比如语言比如题材上的亮点。放弃吧,觉得可惜;不放弃吧,又要动“大手术”。
这类中间稿,问题一般出在三个方面:一是在选题的视野上不够开阔不够精准,价值性欠缺。何谓“价值性欠缺”?即这个文章有意思吗?有意义吗?别人知道的你不停写,别人不知道的你不写。经验和信息泛滥的时代,如何确立有效的选题至关重要。就如张爱玲所说,“要投合读者的心思,方法不过这两条,(一)说人家要说的,(二)说人家要听的”。二是叙述的内容和结构上不够合理,阅读吸引力欠缺。散文难,难在每一句话都对读者产生刺激,愿意读下去。该节制的地方要节制,该铺陈的地方要铺陈;该跳跃的地方要跳跃,该细节的地方要细节。但是在什么地方如此“该”呢?那就考验作者的写作技术和写作智慧了。另外,整个文章的逻辑要自洽,因与果、点与面、起承与转合等等都得周全。三是在表达上,语言不够精准生动,文章神韵欠缺。写文章就是写语言,此话不过,语言是大学问,要通达,要有腔调,要气息流畅,等等。如何做到?每一条都值得写作者去倾注心血的。写出好散文,还当如清代评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出的作文之法,他说,“开卷之初,当有奇句耀眼,使之一见而惊;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
还有一个就是“读不下去”的问题。读不下去——这四个字成为一个读者对一部作品最主观也最残酷的评价,意味着他将放弃阅读这部作品,且很有可能会在他见到的读友中“广告”这种观点。当许多读者都这么说时,这部作品大概率将面临失败的窘境。读不下去,同时也是最意味深长的一种评价。某出版社曾经统计分析读者吐槽“读不下去”的书,得出了一份“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榜单前五名依次为《红楼梦》《百年孤独》《三国演义》《追忆逝水年华》《瓦尔登湖》。这些享誉世界的经典作品也被读者冠以“读不下去”,谁之过?
那么读不下去,是因为一部作品失败,还是因为一部作品太过成功?事实已经表明,一部失败作品一般会导致读不下去,而一部成功作品会导致两种后果:强大的阅读吸引力和死活读不下去。于是,“读不下去”变成了读者个体的主观问题,事情也变得复杂起来:年轻人读不下去老作品,老读者读不下去年轻人的作品;审美水准较高的读者读不下去某部优秀作品,某部平庸的作品在阅读素养平庸的读者那里也遭遇读不下去的境遇;你读不下去而我读得下去;等等。终究,“读不下去”由一个审美水准问题和作品成败问题,变成了一个阅读的哲学问题,有多重辩证因素纠缠其中。但是,当一部作品在职业读者(编辑和评论家)那里被评价为“读不下去”时,写作者需引起警惕了,究竟是叙述的技术问题(比如信息密度、叙事有效性、节奏等)还是作品的艺术问题(比如艺术的弹跳点、作品成立性等),写作者需耐心地进入文本内部去琢磨和解决。作者简介:
石华鹏,《福建文学》常务副主编,《海峡文艺评论》主编,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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