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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风里飘着的根 走进西夏陵 责编 


南洋风里飘着的根


黄鹤权

2025.08.06

  “作家看闽侯”采风创作

  车子碾过新修的柏油路,拐进山坳时,车窗突然被一片苍绿浸透。同行的文友老陈说,闽侯南洋村就藏在闽江支流的涟漪里,像片被岁月小心收存的枯叶。

  话音未落,我摇下车窗,湿润的山风裹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抬眼便望见村口两棵古榕正把气根垂进溪涧。这是我与南洋村的初次照面,带着潮湿的烟火气,像极了记忆中外婆家的老照片。

  用过餐后,已近午后,阳光淌过溪面,在祠堂飞檐上织出金色的网。当第一缕桐油香飘来时,我踩着满地松针走进阮氏宗祠,正撞见守祠人阮大爷的身影在文魁匾额下晃动。他手中的棉布还沾着新鲜的桐油,指腹蹭过匾额边缘时,一道未干的油痕在木纹里泛出琥珀色的光。“老陈前几日新熬了油膏,说这老松木得用古法炮制。”他袖口磨得发亮的补丁抖了抖,桐油香气混着暖光,在梁柱间织出泛黄的时光滤镜。

  “这是光绪年间祖上中举时御赐的。”他的方言里带着闽剧般的抑扬。祠堂的砖地上,几处凹陷的脚印磨得发亮,像是时光打下的印记。阮大爷说,每月初一十五,村里的孩子会跟着家长来磕头,最小的曾孙刚会走路,就知道对着“忠孝传家”的匾额作揖。这里神龛前的长明灯换了三代人,灯油从菜籽油换成了橄榄油,不变的是每晚七点,总有人来添灯芯。

  离开祠堂时,阮大爷突然叫住我,手指向村中心那片爬满薜荔的砖墙:“珠山32号的门楣该上桐油了,老陈这几日正带着学生测绘呢。”他袖口的补丁在阳光里晃了晃,“当年文魁匾额的榫卯也是他祖父修的,这手艺啊,跟祠堂的长明灯似的,得有人接着捻灯芯。”

  话音未落,远处果然飘来熟悉的桐油香,混着断断续续的凿木声,像被风吹散的童谣。我踩着满地松针往村中心走,路过那半堵砖墙时,正看见福建理工大学的学生们趴在地上测绘,夕阳从天井斜斜漏下,在他们的笔记本上投下古榕的影子。工匠老陈的工具箱也搁在门槛边,铜锁扣上的红绳被岁月浸得发亮。“这种一斗三升的斗拱,现在年轻人嫌麻烦。”他正握着刨子的手布满老茧,木纹在刨花纷飞中渐渐显形,“可老祖宗的手艺,就像这松柏木,越磨越有味道。”

  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木桩,树皮还带着松香,老陈说当年建村时先民在烂泥田里打了上千根松柏桩:“松木硬,柏木防腐,根须在地下盘成网,房子就像长在树上的鸟巢。”有个戴眼镜的学生凑过来请教彩绘修复,老陈却指着梁柱上褪色的麒麟纹:“你看这眼睛,当年画匠要等月亮最亮的晚上动笔,说这样神兽的眼睛才会跟着人转。现在颜料都是化学配的,可怎么也调不出当年的精气神。”说话间,他突然放下刨子,从裤兜摸出个搪瓷杯,倒了半杯凉茶递给我,茶水带着淡淡的青苔味。

  我们就在这里聊了许久,不知不觉过去了数个小时。当夕阳沉进山坳时,我们终于踏上归途。溪水在暮色里泛着幽光,秀芳姐家的雕花窗已亮起煤油灯。推开民宿木门,樟木香混着九重粿的香味扑面而来,秀芳姐正从樟木箱里翻族谱,她说:“别小看这南阳堂的错字。我们祖上从河南南阳迁来,思乡心切,就把村名取成南阳,后来传着传着成了南洋,倒像是注定要与江河相伴。”族谱的纸页间夹着晒干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如村落的水系图,秀芳姐说这是她父亲临终前夹进去的,“他说每片叶子都是先祖的眼睛,看着我们这些子孙在这片土地上生根。”

  深夜,老林从镇上带回一坛青红酒,坛口封泥还带着掌心的温度。他蹲在井台边揭开封泥,三根柏枝在酒坛里蘸出细碎的涟漪,“这是敬天敬地敬先祖的古礼。”话音未落,柏枝弹向四方的酒珠,恰好落进井台石栏第七道磨痕,那里积着千年青苔。灶膛突然爆出一声轻响,火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磨痕上,像叠了层岁月的剪纸。

  秀芳姐忽然站起身,踮脚取下梁上的竹篮。篮底铺着褪色的灯芯草,草茎上还留着搓捻时的指印。“长明灯以前用这草芯。”她捏起一根在掌心揉了揉,碎屑簌簌落在蓝布围裙上,“每根要搓七七四十九下,老辈人说能把先祖的话捻进灯油里。”梁间漏下的月光穿过草芯,在族谱的银杏叶上投出细密的影,像极了祠堂长明灯里跳动的灯芯。

  第二天醒来已是十点。洗漱过后,我和朋友就沿着松柏林间的古驿道上行,露水打湿的落叶在靴底发出细碎的叹息。我看到,道旁的古南洋渡碑刻风化严重,“南洋”二字只剩半边,石缝里却钻出几簇野蕨,新绿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向导老黄蹲下来,用矿泉水冲掉碑上的青苔,说道:“这是当年通往闽江的商道,挑夫们凌晨出发,肩头的盐担在石板上磨出了凹槽。”

  他掏出手机,翻出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的冬天,最后一批挑夫在碑前合影,每个人的棉袄都打着补丁,却笑得像春天的映山红。“中间戴斗笠的是我大伯。”老黄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他走的那晚,手里还攥着半块从南洋带回来的饼干。”山风掠过松林,松涛声里仿佛传来扁担的吱呀声,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脚印,正随着晨雾慢慢显形。

  走到半山腰回望,整个村落像被揉皱的绸缎铺展在溪谷间,白墙黛瓦在晨光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而陈钟藩的故居,就藏在那片光泽最温润的地方。老黄说,当年他带着海外赚的钱回来,先修了学堂,再建了石桥,“文革”时被批斗,却偷偷把最后一块银圆塞进祠堂的香炉,说“总有一天,香火会再旺起来”。

  离村那天下午,我又在溪边遇见了捣衣的阿婆。她的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见我过来,竟从竹篮里掏出几个烤红薯,烫手的温度里裹着泥土香:“阿弟,来!我家就在前头,门上有朵莲花,是我爷爷的爷爷刻的。”阳光穿过古榕的气根,在她银白的鬓角镀上金边,让我想起自己已故的祖母,同样喜欢把热食往人手里塞,仿佛温度里藏着说不尽的牵挂。而民宿门口,秀芳姐也正在晾晒刚收的银杏叶,金黄的叶片在竹匾上翻动,像群想要起飞的蝴蝶。“晒干了能泡茶”,她忽然抬头,目光掠过远处正在修复的古厝,“村里的娃娃们会捡来做书签,写上自己的名字,说是等长大了带回城里,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远处传来工匠的号子声,和着溪水的流淌,组成一曲没有乐谱的民谣。原来南洋村的动人之处,从不是静止的标本,而是活着的生命体——老人们用皱纹收藏故事,年轻人用指尖触摸历史,每一块青砖都在承接晨露,每一片瓦当都在聆听雨声,就连溪里的鹅卵石,都被时光磨出了温柔的弧度。

  车子启动时,古榕的气根拂过车窗,像是挥别的手掌。后视镜里,南洋村渐渐缩成个小点,却在我心里慢慢胀大,种下一粒关于根的种子。它让我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祖籍地,想起族谱里模糊的迁徙路线,想起那些在城市化浪潮中失落的故乡密码。或许每个中国人的血脉里,都藏着这样一个南洋村,它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村落,更是精神上的原乡,等着我们在时光里,重新认领那份古老而温暖的归属感。

  

  南洋风里飘着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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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270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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