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城市有颜色，那么，福州一定是温润如玉的天青色。

　　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福州建城2200多年，最终形成了“环山沃野、派江吻海、百河润邑、群翠绕城”的空间格局。景致在置换，历史也在置换。闽都，传世而来好一派端庄的容颜、品貌、气度，徜徉其间，犹如流连在时光深处无限温婉的天青色中，谦谦君子，文质彬彬，唯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来形容矣。

　　青山如屏青瓦厝

　　作家郁达夫曾在福州小住，他在游记中这般形容福州：“闽都地势，三面环山，中流一水，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

　　站在屏山之巅镇海楼放眼望去，但见青山隐隐，楼宇交错，山色掩映，白塔、乌塔身姿绰约；极目远眺，天光漫远，水色撩人，青龙一般的闽江奔腾不息，穿城而过，东流入海。福州始建城时名“冶”，为闽越国国都，至“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八姓入闽”，两晋大批士族百姓带来中原文化与耕作技术，如同碧波浩渺的闽江水，让福州与中原诸地同脉相连，并在颠簸的历史洪流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命运。五代时，闽王王审知“宁为开门节度，不作闭门天子”，将于山、乌山、屏山纳入城内，街道东西、南北端直，体现“天圆地方”的观念，唐以前称为“里坊”，宋以后延伸为“厢坊”，福州史上六次拓城都沿袭这一理念和轴线格局，直至近代名声鼎沸的三坊七巷，仍保留了唐宋坊巷格局和大量明清时期古建筑，被誉为“全国留存至今最好的历史文化街区”，是人类学上的“里坊制度活化石”。

　　从高处俯瞰，疏疏密密的风火墙犹如波浪，此起彼伏。整片三坊七巷高低错落，青瓦白墙，蜿蜒的青石板路，气宇轩昂的飞檐，让你陡然有了穿越的感觉。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见那曲线优美的马鞍形墙脊，见那流畅的鹊尾翘角，见那山墙面上的色彩斑斓的彩绘与灰塑，见那朱红色大门红漆的斑驳脱落……这一切的征象，都蕴藏着彼时社会生活的内涵，这一片以士人建筑为主体的群落，凝聚了当时人们对美的标准、对身份的互相认同。

　　为此，要走进古建筑的内部去察看，看那明时的房梁，清时的楼阁，民国时的花窗；看那坊巷里的每栋宅院诸多木雕、石刻，虽然细部不尽相同，却都极其精美雅致；看那房门、隔扇、花厅，用最好的楠木、檀香等珍贵木料；看那斗拱、月梁、悬钟、雀替等重要部件、重点雕刻。构造之美，目光腾挪间皆是对匠心的咏叹！甚至还能在斑斑驳驳的旧墙以及石阶缝隙丛生的青草中，抚摸到昔日的繁华。

　　坊巷是这座城市的幽深。“老井翠竹映青莲，青砖小瓦生碧烟”，也许可以作为她沉静外表的写照。

　　再走进江南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华林大殿，位于屏山南麓闹市一隅。她是中国传统木构建筑的典范，亦是中国古代榫卯技艺的巅峰代表，是散落在长江以南的明珠，国之瑰宝。那些硕大美丽的精雕细琢的斗拱，层层叠叠、错综复杂，宛若一朵朵盛开在岁月枝头的繁花，榫卯结构丝丝入扣、紧密相连，每一处榫头与卯眼相互契合，蕴含着古代工匠对力学与美学的深刻理解，又将中国传统营造艺术的极致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长达千年的时间长卷里，华林大殿如同一枚古朴典雅的巨玺，钤印在福州中轴线北端，斗转星移，不朽不腐。

　　流传下来的古建筑，砖石梁柱间尽展中华文脉，赓续着中华文明几千年来蕴含的世界观、哲学观、美学观、音乐观。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像一部无言的史书，静静诉说着华夏大地的往昔。

　　青衿犹有读书声

　　钟灵者而毓秀。

　　福州素有“海滨邹鲁”的美称，自古以来是文风重地，十步之泽，必有芳草。1600多年前，南朝阮弥之从江左（江苏南京）来闽担任郡守。他于乌石山南麓拓地30多亩，建房20多座，延请江左阮氏文人及名士任教。因他的教化，闽地从“俗未知学”做到“家有诗书，市无斗嚣”。

　　南宋以后，随着全国政治中心南移，福州经济社会和学术文化异常活跃。为官者重教，为民者优学，才学兼优的学者型官吏云集，如程师孟、张伯玉、辛弃疾、陆游、蔡襄、曾巩等，使福州文教发展达到鼎盛，也迎来了科举时代的高光时刻。彼时福州，青年人几乎人人读书尚学。宋、明、清时，福州的状元、进士数量居全国各州府前列。

　　朱紫坊，是古代福州“士人文化”的荟集之地，有州学、府学、庙学、县学、试院、督学署等古代各级学校与管理机构。官学兴盛带动民间办学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清代出现了全国声名大振的四大书院：鳌峰、正谊、凤池、致用，培养出一大批在福建乃至在中国历史上都光芒璀璨的著名人物，如林则徐、梁章钜、陈宝琛、陈衍等。

　　位于三坊七巷澳门路的昔日林家祠堂，两边青石拱门上刻着“中兴宗衮”“左海伟人”的横额。远远望去，似一座矗立天地间的历史丰碑。林则徐是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一人”，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编译世界地理志书《四洲志》，影响了此后的洋务运动，甚至更长远的历史进程。

　　郎官巷最清幽古朴。从这一青石板路走出“戊戌六君子”中最年轻的林旭；在这条长巷里度过晚年最后一段时光的是近代中国启蒙思想家严复。甲午战争爆发后，他疾呼“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译介《天演论》，阐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对当时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最北面的杨桥巷上静立着林觉民故居，24岁的他为辛亥革命起义慷慨赴死。《与妻书》陈列在偏厅，他的字苍劲又娟秀，此中是透骨切肤的深情。很多台胞来到这里，一定会特意去看手帕上的蝇头小字，他们甚至能背诵。因为《与妻书》曾是唯一同时出现在两岸中学课本中的名篇，影响了几代人。

　　还有一连串闪耀的名单，可以写得更长。如果算上在三坊七巷居住过、停留过的人物，那将是数十页纸的星河灿烂！林徽因是林长民的女公子、林觉民的侄女；刘齐衔是林则徐的大女婿，沈葆桢是林则徐的二女婿；陈宝琛是溥仪的老师；冰心就读的福建女子职业学堂，正是由陈宝琛妻子王眉寿一手创办；第一本外国文学翻译著作《巴黎茶花女遗事》的译者是住在光禄坊的林纾，郁达夫在福州期间住在刘家大院……

　　坊巷是这座城市的灵魂。“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也许可以作为她内在气度的观照。

　　250余条老街巷构建了福州的文脉。历史的余音如此厚重，厚重到每每走过，每每聆听，仿佛那些回响，化为了一本说不完的大书。封面是文儒鼎盛，封底是衣锦风流。书页里有胸怀世界的雄才大略，有翰墨文章的千古流芳，有义薄云天的铮铮铁骨，有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

　　今日，虽再难现“市桥灯火静，巷陌读书声”的光景，好在，那些见证过历史文采风流的坊巷，并未被高楼大厦所淹没，仍保持着一份天青色旧时光里的儒雅与温煦，“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昔日青烟散坊巷

　　作为福建的省会，福州有着其内敛温和的气质。烟台山是福州最早接触西方文明的地方，百年前，作为五口通商城市之一，外国商人、传教士纷纷涌入此地，老街巷分布着洋行、海关、教堂、领事馆、银行、学校、洋房等旧建筑，无不见证着这片土地“西风东渐”的历史。

　　行走在烟台山，总能被她的一檐一角、一草一木所吸引，红砖墙，青葱叶，福建师大古老的美术楼虽已废弃，却仍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情。音乐学院是陶淑中学的旧址，独特风韵吸引大批新人在此拍摄婚纱照。华南女子文理学院旧址上的和平楼、胜利楼、民主楼，阳光在飞檐上流转，青绿在石柱上蔓延。

　　20世纪初，少女冰心回故乡省亲时见到一幕：“满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健美的农妇！她们皮肤白皙，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上左右三条刀刃般雪亮的银簪子，穿着青色的衣裤，赤着脚……”她称赞如此打扮下的福州女子透出的俊俏、勇健是“天下之最”。时间来到百十余年后，三条簪“醒了”，忽如一夜春风。白色马鞍墙下、青石板巷弄里、古意十足的游廊畔，都是年轻女郎装束三条簪的“出片”之所。无论是晋时妇女头饰的遗存，还是明时卫国抗倭的演化，三条簪以包含着女性刚柔并济、独立勤劳、心怀家国等精神品质的一种符号，与福州的城市气质融为一体。

　　福州的气质，又好比福州的饮食。山珍海味极其丰盛，依然追求着食材内在的精髓。汪曾祺一句话道破玄机：“福建人食不厌精，福州尤甚。”如雷贯耳的国宴大菜“佛跳墙”，20余种精华原料配以高汤老酒，煨制10多个小时，只等掀盖盅的那一瞬，如天地初开，酒香混着各色荤香扑鼻而来。而平民食材鱼丸肉燕，也自带玲珑气质，既可以混迹街头，人人青睐；亦可大大方方摆上酒桌筵席，洁白鲜香，咬一口，外皮醇、汤汁浓，舌尖惊艳、百吃不腻。

　　漫步在三坊七巷、达明路、安泰河、上下杭、烟台山……尽可吃出一个极具人间烟火色的百味福州：一口捞化鲜到心里，一口太平燕万事大吉，一口芋泥冷热玄机……饱食之后，再来一杯茉莉花茶，悠哉游哉，好不惬意。得这般“口福”，夫复何求？

　　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言：“世间万物常常是大自然的缩影，无限往往收藏于有限之中。”一座城市的魅力，不止在于她的颜值，还在于她的气质；不止在于轻抚时的温度，也在于触摸时的厚度；不止在于岁月酿造出她的风度，更在于虽经时光荏苒、沉淀后内敛温和，又惊艳于其活力充沛、绵延隽永的气度。

　　福州就是这样一座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文质彬彬，风度翩翩，于时光深处无限温婉的天青色中，等着给你最温柔的问候——

　　她在烟台山等你……

　　她在朱紫坊等你……

　　她在华林寺等你……

　　赖璇莉/图